Saturday 5 June 2010

鸽子


   近些天,后窗台上经常见到几只鸽子。它们咕咕叫,玩一会儿就到别处去,再回来,在窗台上歇歇脚。

   不知它们一直这样,还是之前我把自己搞得很忙,一直没有注意到。我的葡萄在前阳台长叶子;每天有一公升的淘米水,给它喝。

   我在窗台上撒了一小把小米。鸽子吃一些,留一些;也许它想下次吃,或者带朋友来。它们长的很像,我还分不清谁是谁。

   前阳台的麒麟,每年逢雷雨疯长,今年可能睡的太沉,闪电雷声都没有唤醒它。也许它脚下的土太贫瘠,没有养分;但它脚下的土总是那么贫瘠的。

   鸽子每次来都咕咕的叫;我开开窗户它们就闪避开。它也许知道人类对它们喜爱,根本靠不住;那只是心情的一次变化罢了。我也不指望它能够信任我。

   小时候有一只受伤的鸽子飞进窗,我把它养起来。它每天咕咕叫,对我并不信任;但它受伤了,暂时也飞不大起。它伤好了后,我怕它飞走,就把它翅膀上的长羽毛溜短了些。它咕咕叫,可以看出并不快乐,很焦躁。后来我发烧,妈妈炖了汤给我喝,告诉我是鸡汤。我恢复后伤心了几天,就好了。

   也许我只是假装伤心,欺骗自己说我还是善良的,让自己的心不那么愧疚罢了。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伤心难过,只是在回忆中增加了这个情节,让这个回忆更像一个故事。或者更卑鄙些,是为了骗取女孩的眼泪,而刻意加的伤心落泪;鸽子死在妈妈的手里,我只是一个伤寒中的无力者,阻止不了;妈妈的鸽子汤只是为了病重的儿子;一切都合乎情理,但那只鸽子却死了。

   鸽子真的死了的。妈妈也许还记得;但我们之间并没有聊过。

   更小的时候,还在上学前,我还养过一只乌鸦,或者灰喜鹊。我那时太小只知道它是只鸟。它是全黑的,但不食腐肉;也许它食腐肉但我只喂它谷物和小虫。我记得逮蚂蚱给它吃。它一口吞,然后伸脖子咽下。在我喂了它一只蚂蚁之后,其他的蚂蚁就老来找它了。它身上爬的都是蚂蚁,还有蚂蚁往它嘴里爬,这让我感觉很恐怖。

   蚂蚁还会复仇!但这明明就是我记忆的指向。家人都记得这只乌鸦,是邻家的叔叔先在家新院后面的草窝里发现,告诉我,我才去捉住的。它一定受了伤,要不然我那么小,一定捉不住它。那时候邻家的叔叔刚结婚,婶子很漂亮,是小学的教师。晚上到我家串门,我跟她讲小三砍柴的故事,她夸我讲得好,那么长都记得完备,就送我一本厚厚的田字格本子。那时候她还没有生小弟弟。她很漂亮,叔叔也长得帅。

   我让乌鸦招惹了蚂蚁后,蚂蚁就老跟着它。它也许被蚁王诅咒了。它傻傻站着不知所措,就像现在高大肥胖的女人穿了高跟鞋站在舞台上,翅膀都不知放哪里。它应该有能力把源源不断的蚂蚁一个个吃掉,但不知为什么它并没有这么做。我爬上树,把它放到树枝上。那是棵池塘边的柳树,斜探到水上面。

   我说,看蚂蚁还找得到它!

   我明知蚂蚁是会爬树的。其实柳树上蚂蚁更多,它们每天都去搬蚜虫的蜜。我这么做,只是怕自己也招致蚂蚁的诅咒,引蚁上身,而义正严词地找的一个借口。小孩子的心思,自私而加以掩饰,就很邪恶了。它在枝头仍然不知所措,摆摆翅膀要飞,有些生疏了。但它最后还是飞下去了。

   只见它掠过水面,惊起下面团飞的懵懵虫;它打起精神,拍打翅膀,拖着一根线,向大菜园方向艰难飞行。它本来就不是小似麻雀的鸟,只是近来太相信人,而且蚂蚁缠身,病的不轻。

   后来它被另一个人捉住。我跟那人要,说是我的鸟,他只还给我那根线;再之后乌鸦的死活,就不知道了。

   人,最自私的动物;只是内心够复杂,表情太丰富。

   小时候家里有一只老黄狗。我记不清它和我之间的故事了。它比我岁数大,我是它看着长大的。我是大水送来的人,这狗在那场大水里游过。闹狂犬的时候组织上号召打狗,爸爸就要杀它。它中了爸爸一抓钩,跑了很远才被乱棒打死。它惨烈的死我并没有亲见。它的肉我却是吃了;吃肉的时候没觉得异样。它的皮绷紧了晒在太阳下,一个大字。爷爷有一件黄狗皮领的大衣,也许就是它的皮。狗死后我发现别人家的狗有的还在,就埋怨爸爸。也许只是在心里埋怨。爸爸说只是条狗嘛。也许这话不是他说,我只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。也许我没从他眼中读到,只是我想了下他的眼睛。

   据妈妈讲,我还有个弟弟;只是后来组织上倡导计划生育,爸爸太积极,就做掉了。我要是弟弟,就不会老和邻家弟弟玩,邻家弟弟也不会是我的跟屁虫。他妈妈很漂亮,爸爸长的帅。但他爸爸脾气不好,喝酒说胡话打老婆。邻家婶子就回娘家,住着不回来。婆媳关系也不大好,时常拌嘴;但没有打过。我模糊记得邻家奶奶的样子,但每每试图弄清的时候,就滑到我奶奶的样子上了;模糊着反倒有区分。邻家婶子去世的时候我上大学或高中。记忆真不可靠;回忆只是在挣扎中辨认所谓的真实。

   妈妈说起这个没来到世上的弟弟,是不待见我这个来到世上的妹妹。我很小就知道装懂事,不给大人添麻烦,还帮忙,妹妹就显得不懂事了。妹妹脾气倔强,能把大人气疯。时间久了,也记不得她气人的原因。有一次她一直哭不认错,妈妈抱着她走进池塘,一直到水淹着小腿她才认错;回到岸上又翻脸不认。有一阵全家都认为她被邪魔上了身,要找巫婆帮她赶一赶。爸妈那时还是年轻的父母,实在不应该这么样子对小孩子;我也不是很好的哥哥,不明白她是我血肉相连的手足;装懂事得到了父母师长的夸赞,内心的愧疚却是瞒不过的。妹妹拒绝上学那年妈妈气的说胡话,很恐怖;爸爸用力掐人中才过来。

   我把妹妹带到了这个城市却没有安排好她的生活。这个城市磨练了她,让她有足够的能力生存下去,却没有给她幸福。这个城市只有她的工作没有她的生活。我没有照顾好她,却推说自己能力不够做不到。我的确有能力不够的一面,但我放她身上的心也太少了。

   乌鸦,或者灰喜鹊,划过水面飞向菜园的方向。它是否回头看那我一眼?这么小的一个孩子,就懂得了怎样遗弃。风,呼啸而过蚂蚁的耳朵;蚂蚁紧附在乌鸦身上放声歌唱,歌唱无畏歌唱胜利。它们无尽的诅咒它们坚强的恨吓倒了我这个冒充大人的小人。我瑟瑟发抖;悲凉的秋风里没有了我的鸟。

   鸽子咕咕来到后窗,这高贵而优雅的鸟,在窗台上踱步,歪着头对着小米,静静在风中思考了片刻,风也吹乱了它头顶几丝羽毛。高中时前座有一个漂亮女生,一天中午,她转过身来,歪着头安静地对着我笑;静了片刻,她摘下她的两颗牙,放在课桌上。想不到吧?她很高兴地讲出她的秘密。她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过,换了两颗假牙。她说骑摩托车的不是故意的。院子里法国梧桐毛毛飞过来粘在假牙上,她抖了抖,然后装上了;那么从容,像一只深色的鸽子,一下一下啄食小米一样。她的宽恕,还有闪烁在眼睛中对万物的爱,都让我忍不住想哭。她不知她面对的是一个异教徒吗?这个异教徒外表庄严内心虚弱,不信一切不堪一击;嘲笑众生也嘲笑自己;而且也并不懂得什么是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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